当代雕塑实践中,材料选择往往承载艺术家的文化背景与历史意识。艺术家郑潮鸣近期在英国三地的展览实践,提出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非西方艺术家如何通过材料的能动性重新书写被遮蔽的历史叙事?
(自动机械装置系列:马形的错误研究)
牛津:档案的物质化与记忆重构
铜水管焊接而成的骨架建筑静静悬浮,管道如根须蔓延至墙角。管道里飞出铜片和蜗牛壳做成的翅果,聚集于反射暖色灯光的铜管之间,仿佛扑向不灭的火焰。这是装置作品《无处着陆》的核心景象。
同时展出的自动机械装置以退役炮弹壳为基座,模拟飞行种子的旋转轨迹。这些可动雕塑将战争残骸转化为有节奏的机械生物,介于纪念与重构之间。如珍·班尼特在《活力物质》中所述,金属等非生命物质并非惰性,而具有"能动性"。铜作为承载历史的硬件,在艺术家手中既保存战争温度,也传导创伤回声。
从展览的移动影像作品可以看出郑潮鸣曾长期查阅牛津与伦敦的战争档案,追踪一战期间中国劳工在欧洲前线的迁徙路径、物资运输与弹壳制造系统。这些被遗忘的历史碎片被她用蚀刻版画手法雕刻进作品细节。退役炮弹壳上的青岛啤酒铝标,隐喻劳动与商品、战争与消费之间的复杂共构。
(自动机械装置系列:在废弃弹壳上方扇动翅膀的翅果)
曼彻斯特:环境雕塑的扩展
在曼彻斯特Pink Gallery,《穿堂风》被安置于高挑展厅中央。铜水管做成的房子,屋顶风向标、种子和燕子风筝随观众移动造成的气流缓缓旋转,仿佛一间永远等待着陆许可的临时居所。
她对雕塑结构的关注不仅聚焦物体本身,更在结构间制造张力,回应了罗莎琳德·克劳斯在《扩展场域中的雕塑》中对雕塑边界的重新界定。风不是背景环境,而是雕塑构成的媒介。雕塑变成一种关系动作,对环境持续开放的震颤系统。
穿堂风原指穿越传统中国堂屋的自然气流,此处成为流离、方向失调与空间干扰的多重隐喻。艺术家试图在西方展览空间中植入东方空间经验,形成文化间的对话。然而,"穿堂风"的文化特殊性是否可能被普遍化为异域情调?
(当地观众观看《穿堂风》内置的移动影像)
伦敦:居所的不可能性
在北伦敦The Koppel Project展出的《巢》将居所隐喻推向了极限。脆弱的屋架结构置于可晃动的底座之上,内部悬挂着蜗牛壳与铜翅膀的混合飞行体,整个装置处于摇篮般的不稳定状态。
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提到,巢是最初的庇护,也是空间想象的原型。而郑潮鸣的"巢"是由风、铜与时间悬置而成的空间关系。她的作品无法修复文物或填补历史缺口,但可以制造震颤,让关系在震颤中重新布置。铜成为时间的触媒,风成为雕塑的语言,空间成为不断摇晃的地理。
(装置作品《巢》细节)
郑潮鸣的三地展览实践开启了重新理解历史叙事与空间权力的可能性。她展现出令人瞩目的理论自觉性与材料敏感度,对铜这一材料的持续探索,成功将物质研究、历史档案与空间权力结合,形成相对成熟的个人语言。对被遮蔽历史的挖掘工作体现出可贵的批判意识与研究深度。
笔者也想在此讨论当代艺术的典型困境:批判的审美化。当历史暴力被转化为诗性表达,当社会议题被包装为感官体验时,艺术的批判潜能往往被美学效果削弱。在全球艺术体系日益同质化的今天,只有当艺术真正成为"不适"的制造者,而非"美感"的提供者时,其潜能才能得到充分释放。(文/周晗)